中医学现代化之路
本文討論中西醫結合背後的哲理和它的真理性假設,指出它的局限性和缺點。為了在更寬廣的層面上探索有別於中西醫結合的中醫學現代化之路,本文提出中醫學結構主義研究。
現代中醫學
中醫學現代化已經進行了大概一百年之久,現代中醫學是指以現代科學、哲學觀點所理解的中醫學。在哲學上,現代中醫學界基本上肯定了邏輯實證論的科學性,認為科學假說最終如非實在本身,就一定是謬誤。在方法上,現代中醫學主要表現為尋找真理,尋找中醫學的現代科學解釋。最初中醫學界企圖直接以西醫學的觀點去解釋中醫學,但是並不十分成功,所以中醫學界又試圖引用更加現代的系統科學去建立自己的真理性,結果是越說越複雜,卻仍然未能達到目的。張維耀《中醫的現在與未來》一書說中醫學界曾經有過真理論及工具論兩種不同觀點的爭辯,最後真理論勝出,這就是中西醫結合的哲學背景。
實證主義的真理觀
哈勒《新實證主義》指出在哲學上各家實證主義有四個基本特徵:
1 世上只有一種實在;
2 感官經驗是人類認識的泉源;
3 由(1)和(2)可以得知:不可能存在著本質上互有區別的認識方法;
4 非描述性的知識 – 即是那些不能確定真偽的陳述語句 – 應該被驅逐出知識範圍之外。
現代醫學界的主流思想基本上屬於這一觀點,認為科學假說最終如非實在本身,就一定是謬誤。醫學界認定中、西醫學都是以人和疾病為對象,所以如果對於同一個實質問題而有兩套理論去描述它的話,兩套理論的分別應該只是言語上的分別,最終必然可以找出兩套理論的內在聯繫和轉換的公式,也就是說當今醫學界普遍存在真理只有一種的觀點。下面一段文章節錄自《明報•大夫小記》:「不止一次聽聞同行說:『醫學是科學,世界上沒有兩種醫學。』意思是:只有現代(西方)醫學才可稱得上真正的醫學。昨天談起一位西醫的兩句詩:『病不因人而分黑白,豈能臟腑有中西』,就活靈活現地展示了這個觀點。」這觀點也存在於中醫學界,祝世訥在《中西醫學差異與交融》一書說:「醫學理論是對人的健康與疾病的客觀規律的真理性認識。從認識論來講,對於同一條客觀規律,真理性認識只有一種,只能作出惟一的一項理論概括,不可能同時產生兩項或多項真理性認識或理論。只有在認識過程還沒有最終完成的情況下,可能分別從不同的角度認識了同一規律的的不同方面,形成了不同的認識,這些認識可能分別包含著真理的顆粒,但都不是關於該規律的完全的真理性認識,隨著對該規律認識過程的完成,最終必定會統一為唯一的一種真理性認識,形成一元化的理論。」
中西醫結合是一條可行之路嗎?
中西醫結合是一個比較模糊的觀念,廣義來說,中西醫結合是將兩大類醫學知識融合、混合,或者是配合使用。狹義地說,中西醫結合是基於實證主義真理觀而提出的一條路向,由於實證主義認為真理只有一種,中西醫結合隱喻著從哲學認識論上統一兩套醫學的意圖,也就是將中西醫學融合為一體。本文將後者理解為當前中西醫結合的主流方向。
十九世紀以來,譚次仲提出中醫學包括玄理、經驗和藥物三個組成部份,其中只有玄理不符合科學原則,故此,只需要去掉中醫理論玄學的部份,中醫科學化是可行的。由那時開始,到現代的中西醫結合,中醫學界基本上一直在進行一件工作,就是尋求中醫與西醫語言和理論之間的轉換公式:尋找金指標、尋找陰陽、分析證與病的關係等等。找出中醫觀念與西醫觀念的一一對應關係,可以說是以失敗告終,(是目的上的失敗,而不是那些工作沒有成果,就好像數學上的地圖四色問題,幾百年來的嘗試失敗,開創了許多新科目,到陳景潤解決了問題的時候,數學界反而沒有太大的喜悅。)雖然這樣的嘗試未能如願,中醫學界的真理觀卻沒有動搖,相反,有人認為可能不是因為中醫學太落後,而是因為中醫學有些地方太過先進,以致西醫學無法解釋。於是中醫學界又有很多人引用所謂老三論、新三論,或者統稱為系統理論來解釋中醫學。《中西醫學差異與交融》為了解釋病與證的的關係,引入了理論物理學及一般系統論的很多複雜的概念,好像強相關性、弱相關性、不單一相關性、非加和原理、層次性差異、系統質病與要素質病等等。
現代中西醫結合的背後隱藏下面的邏輯推理:
* 中、西醫學都是科學
* 科學只有真假之分
* 真理只有一個
* 所以中、西醫學最終可以在理論上結合起來。
醫學界單單缺少了一個考慮,就是中、西醫學除了以人和疾病為研究對象之外,沒有直接相關性。換上一個工具論的角度:
* 中、西醫學是達致治療目的的科學工具
* 科學工具只存在有效性而不在乎真理性
* 所以科學工具可以有許多種不同的設計。
中西醫結合是一條中醫學走向滅亡之路嗎?
《中國國家地理雜誌》2003年7月號《一個加拿大學者眼中的中醫》、《中醫,正在失落的文明》等文章談及一些外國人不明白的現象,中醫現代化和規範化的過程似乎正在淘汰傳統中醫學,以致在中醫學者看來技術高超的坊間醫師正面臨淘汰,而學院派的中醫都熱衷於使用西藥。這個問題屬於管理學問題,現代品質控制觀念本身的目的就不是追求最好的效果,而是追求可以預知的效果,規範化會淘汰不合規格的人,而不在乎被淘汰者的好壞,這些問題超出了本文的範圍,不在這裏詳談,但是我們仍然不禁要問中西醫結合是引領中醫學走向滅亡的路嗎?
具體來說,現代中西醫結合的大多數研究項目可以說是將西醫學方法擴闊到研究傳統中醫經驗和中藥知識的領域,而傳統中醫學方法還是停留在《內經》理論,沒有多大進展。SARS一役,令人對板藍根刮目相看,可是一般人都以「用傳統中藥去治西醫的病」這樣的眼光去看中西醫結合,連坊間的大夫也大賣消炎涼茶,完全沒有一點辨證論治的味道。表面上,中醫學和西醫學是一種真理的兩種表達方式,而中西醫結合是如何尋求兩種表達方法的共識,進而將它們結合起來,希望達致1+1大於2的效果。但是實際上,實證主義真理觀卻要求我們將兩種哲學和醫學方法合而為一,或者是二取其一,汰弱留強。孰強孰弱?要從一個動力學的觀點看。西醫學一向由科學技術推動,當自然科學在能量和物料處理方面有突破,西醫學也從這方面發展,現今是資訊科技革命的年代,西醫學也發展出基因工程學,資訊科技革命的勢頭正在興旺,西醫學的理論、方法和具體知識的發展也勁頭十足。與此相反,中醫學由易學、五行等古老學說所規範,張維耀《中醫的現在與未來》所說的中醫學終極理論現象始終屹立不倒,具體的中醫學知識仍然處於一種緩慢累積的階段,中醫學的理論和方法發展明顯地動力不足。缺乏動力的科研項目,自然難於吸引資金和人才,在這種情況之下,中西醫結合自然表現為一個將中醫具體知識嵌入西醫理論的過程,當我們每次完成用西醫理論審視中醫經驗和中藥一遍之後,西醫學就壯大一點,中醫學卻原地踏步,差距不斷拉大,所謂中醫學也就緩慢地消失了。
結構問題
假設我們將中醫學比成一個立方體,將西醫學比成一個圓球,我們看到一個立方體和一個圓球是有分別的,說立方體是有角的,就好像現代中醫學界提出中醫學有兩個特色:整體觀和辨證論治。然後我們意圖將立方體上每一點,與圓球的某一點對應起來,這就是中西醫結合的工作。設使這工作真的能夠完成,我們就可以說:「看,它們是同一的。」好處是:如果我在中醫學不能解釋的,我就可以在西醫學的對應點上解釋;如果你承認西醫學是科學的,你就得承認中醫學也是科學的。衍生出來的問題有兩個:(1)到底這個一一對應的工作能否完成?(2)完成之後立方體還有沒有存在的價值呢?我認為第二個問題的答案是無論立方體有沒有存在的價值,人們對它的認識會不斷減弱,前面已經論述過。關於第一個問題,從數學看立方體和圓球的拓樸學結構是同一的,所以這件工作是可以完成的。現在的問題是中醫學和西醫學的知識結構是否是有著相同的結構的呢?推行中西醫結合的人自知或不自知地肯定了它們的同一性,而我認為這個假定是沒有科學根據的。
我提出結構主義研究,就是要超越具體醫學知識層面,在哲學和方法論層面審視中、西醫學的知識結構特質,然後再回過來決定中醫學發展的道路,要達到這個目的,我們首先得放棄為中醫學的真理性辯護,而在更加基礎的層面看:醫學到底是什麼?它如何獲得知識?如何安排、表達知識?如何運用知識去解決問題?它解決的是什麼性質的問題?對不同的條件限制和最終效果如何取捨?當我們比較清楚這些問題,我們才可以選擇我們的道路,進入一個比較完善的中醫學現代化的過程。